當年,先皇登基時年幼,寧玉公主比先皇大上四歲,卻已經是多智近妖的人物了。她輔佐先皇,插手朝政。旁人說她一介女子涉足朝堂是為大逆不道,寧玉公主卻總以天子年幼,不足以獨當一面為由,繼續將權力捏在手心。
寧玉公主掌握朝政,從來沒有放權的意思。直到三十歲那年,她對一窮書生一見鍾情,不管旁人如何勸阻都要下嫁。
就是這個書生,給了先皇奪回權力的機會。
書生很窮,家中兄弟姐妹一大堆,雞飛狗跳,同時寡母刻薄,每時每秒都在找事。
寧玉公主為了愛情下嫁,婚後又為了維護婆媳妯娌關係,耗盡了心神,連朝中一應事宜都沒空處理。先皇與幾位支持者這才慢慢在朝中立住了腳,一步一步地蠶食寧玉公主的勢力。
等寧玉公主終於從她三十歲才尋得的愛情裡回過神來的時候,朝中已經沒有了她的立足之地。
失了權的人,曾經還將帝王壓在手底下,顯然是沒什麼好下場的,就算曾經她護過天子,也抵消不了她給先皇帶來的屈辱。
寧玉公主死的很悽慘,那書生一家卻是被先皇大賞,耀武揚威了好一陣子。
不過李歷卻是曾聽聞過一件事,那書生一家,在眾人遺忘寧玉公主的事情後,一大家子,不管是已經出嫁的女兒,還是在外地逞威風的族人,幾天之內全都沒了影蹤。
有人說見過她們的屍體,也有人說看到過他們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饒的場面。
那一家人到底怎麼樣了,李歷已經不敢深究。
他只知道要想在這宮中活下去,會說話的,不如不說話。
所以他閉上了嘴,沒有順著昌平帝突然挑起的話題說下去。
昌平帝沒有管這個一直伺候在自己身邊的太監想了些什麼,他晃神了一會兒,像是在回憶什麼。然後慢悠悠說道:“女兒家,終究是女兒家。手裡的權力捏不住,總歸是會被困在內宅裡。”
“李歷,你說啊,泰清是不是同皇姑姑很像?”
這話太過危險,李歷不敢說話。
昌平帝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,也不在乎到底有沒有人回答自己。
“像,也不像。”
他聲音很飄忽,如同夢囈。
“但那又有什麼干係呢?總歸是女子,總歸是要嫁人的,若像皇姑姑那般遇上那樣一個人,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領,也要栽進泥濘裡的。”
李歷心神俱震,昌平帝這番話蘊含的資訊太大了,他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。李歷腿開始發軟,被自己的猜測嚇到,忍不住抬頭去偷看昌平帝的神色。
一抬眼,卻看到昌平帝正偏著頭死死盯住他。
帝王的那雙眼睛冷極了,像在看著一個死人。李歷就那樣直愣愣地呆在原地,忘了動作。
他想起了還沒進宮,四歲那年的深冬。掉進一口井裡,井水冰涼刺骨,一個勁的往他口鼻裡灌。無處藏躲,無法求救。
後來他才知道那是死亡的感覺。……
段嫣在用晚膳的時候,含細臉色難看的從外頭進來。她本想說什麼,又見段嫣正在用晚膳,就止住了話。
“發生何事了?”段嫣放下筷,拿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角。
“陛下身邊的大太監,李歷,沒了。”
段嫣拿著帕子的手一頓。
第105章
李歷沒了。
他生前是昌平帝的親信, 這宮內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忽視他。但他死的時候,卻是悄無聲息的,或許連個體面葬身之地都沒有。
含細只知道李歷被昌平帝處死, 卻不知道將屍體扔到哪兒去了。
宮裡從來就不是什麼良善的地方。管你是小宮人,還是嬪妃皇帝身邊的大紅人, 都有可能下一秒就被賜死。
這地方人命不值錢, 每一塊轉頭都染著血。
段嫣沒了繼續用膳的心思。她再一次開始想昌平帝到底要做什麼,突然回宮, 又突然發了瘋一樣處死了跟隨在身邊多年的親信。要是李歷這個人有問題,那他壓根就活不了這麼久。所以到底是因為什麼?讓昌平帝殺了近百個宮人之後,又殺了李歷?
就算他發現了自己與明城的關係, 也不至於這般行事。
段嫣隱隱想到了什麼, 可又隔著一層霧似的摸不著, 看不真切。
很快過了年節, 又到了上元節。
因著這是昌平帝剛回來不久後的宴會,所以也辦的格外盛大。宴請重臣,宮內齊聚。
模樣精巧的燈掛在簷角,遠遠看去就像是天幕落下來的星子, 綴在了雍皇宮的各個角落。廊邊特意掛上了青紗,微風吹動,薄紗飄拂, 配著外頭白茫茫的一片和正在飄落的雪粒子倒是有幾分仙氣。
殿內舞女手腳上帶著金玲, 修長的肢體舞動時會響起陣陣清脆鈴聲。
夾雜在琴聲鼓聲簫聲之中, 煞是好聽。
段嫣對歌舞不感興趣,可在這種宴會上卻也是沒有辦法,只是百無聊賴地保持微笑,儀態端莊坐在那兒, 作出一副正在欣賞的模樣。
宮婢託著小盞,有序走到每個席位置酒。
段嫣身後也走過來一個宮婢,她恭敬地舉著小盞,要放在段嫣面前。含細不動聲色往前一站,止住了那宮婢往前的動作,她笑著順手接過那盞酒,“行了,你回去吧,殿下這邊等會兒就不用派人來伺候了。”
宮婢十分順從地點頭,看不出什麼異常,轉身離去的時候,嘴角卻悄悄勾起來。
身後,含細正把那盞酒放在離段嫣遠一些的地方,她抿著嘴笑道:“殿下還是少沾酒得好,不過,說起來這回賜下來的酒,倒是格外香啊。濃而不俗,雅而不素。”
順著含細的話,段嫣掃了眼那酒盞,上面清亮的液體正在燭燈下泛著光,波光粼粼的。酒香卻是是妙,即使隔著這麼遠,她還是能聞到味道。不知道今年的酒是哪家貢上來的,比之去年更香一些。
段嫣喝不得酒,佔了一點兒便是爛醉如泥。是以含細看她看得緊,一點酒都要挪得遠遠的。但案几上的菜都有些涼了,含細便用小籤子挑了點瓜果,放在了段嫣面前。“您先吃些,開開胃,等會兒餓了再吃旁的。”
段嫣沒說什麼,倒是吃了一點。
昌平帝坐在高處,他隱晦地看了眼段嫣。酒盞放在離她最遠的地方,顯然是不打算動。他眼睛閃了閃,站起身舉起手旁的酒盞,道:“上元佳節,眾愛卿莫要拘束,來,痛飲此杯。”
昌平帝很是痛快地喝下了這杯酒,在他起身的時候,含細就手速極快地提起一旁裝著茅桃汁的小壺,倒滿了一個杯子。段嫣見狀,直接拿著這杯茅桃汁站了起來,朝著昌平帝那邊躬身行禮,然後以水代酒,長袖掩面飲了茅桃汁水。
那個裝著茅桃汁的小杯,放下來的時候已經乾淨了。
昌平帝看得很清楚。他放下酒杯,傷口的劇痛席捲全身。再加上剛飲了酒,臉色一下子就慘白起來。新上任的大太監與李歷不一樣,生的很高,面色肅穆。不像內侍,反而像是見過血打過仗,身經百戰的將士。
“去同他說,準備好。若是朕沒有看見想要的,那他這回的解藥就別想要了。”昌平帝囑咐那人,聲音隨著體力不支越來越涼。
像是處死李歷那天的語氣,瘋狂又冷血。
“是。”那人慢慢往後退,動作小心得誰也沒發現守在昌平帝身邊的那個內侍不見了。
段嫣喝了那杯茅桃汁,又吃了些果子。殿內有屏風,加著她手裡悄悄握著個湯婆子倒也不覺得冷。
今日來上元節宴前,她猛地覺得心神不寧。
人的第六感總會在一些時候極為敏銳,有些人認為是道聽途說,段嫣卻重視起來。
宴上人多,若真的出了事情,無外乎兩種可能。一是刺客,二是昌平帝發難。
當著這麼多重臣的面,昌平帝突然發難的可能性不高。於是段嫣更傾向於今晚這夜宴會出現動亂。
做了一番分析之後,她帶了不少人手,護在王皇后等人身周,她身邊也留著充足的人手。
至於吃食,段嫣為了防止被人動手腳,也是差人親眼看過試過了,才謹慎動了點。畢竟這麼大個夜宴,案几上的東西未動半點也說不過去。
段嫣觀察著四周,卻慢慢發現腦子有些混沌,像極了喝醉了酒,連面頰上都浮起點紅雲。
這不對勁。
段嫣掐著手心,艱難地發出些聲音想提醒含細。但當她抬起眼時,卻發現含細同樣暈暈乎乎,身邊出現了一個樣貌陌生的宮婢。
“含細姐姐同殿下都醉了,不妨隨奴婢下去歇息罷。”宮婢讓另外一人扶著含細,自己則來到段嫣面前,她面色很是恭謹,手上卻制住段嫣無力的掙扎。
“陛下看您醉了,才讓奴婢來扶您下去。來,小心著些,慢點走。”
宮婢攙著段嫣離開席位,旁邊一些人見她提到了昌平帝,也就沒有再管。
段嫣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是沒有辦法掙脫了,她順著宮婢的力道,偏過頭去看王皇后那邊,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,王皇后,張貴妃,淑妃都不在席位上了。連她準備的那些內侍打扮的侍衛,都不見人影。
在乾清宮內,能使出這樣的手段,也就只有昌平帝了。
心裡一點點沉下去。段嫣垂下眼,裝作支撐不住的樣子,用手扯住了那宮婢的衣領,然後整個人都靠了過去。在對方調整姿勢的時候,段嫣咬了下舌尖,用最後一點清明悄悄吞下了手裡的藥。
來之前她做過很多準備,護衛的人手,案几上的吃食,沒想到最後派上用場的卻是隨手裝在荷包裡的一枚醒神丸。
段嫣徹底昏過去之前見到的最後一幕,是遠處昌平帝看不真切的臉。
如冰如霜,寒涼徹骨。
……
“……陛下留著你的命……”
“……做你該做的事……”
“……交給你了……”
因為昏過去之前吞了醒神丸,段嫣醒來的很快,只是神智還有一些不清楚。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對話,聽到隻言片語。
很快她就被送到一間屋子裡,被人輕柔地放在軟榻上,隨後是門關上的聲音。
除她之外,屋內還有一人。
閉著眼,聽覺卻更加敏銳。段嫣能聽到屬於另外一人的輕微的呼吸聲,在這個安靜的屋內彰顯著強烈存在感。
以不變應萬變,至少拖出一些時間。若是王皇后她們如今還是安全的,等回到席上時一定能發現不對勁。但昌平帝做到了這個份上,恐怕就算撕破了臉也不會讓人找到這邊。
段嫣想著退路,腦子裡各種想法閃過。面上卻是十分平靜,眼珠子都沒動一下。不管是誰來了,都只會認為這是個尚在昏迷之中的人。
屋內另外一個人慢慢走過來,腳步沉穩,看來年紀不大。
突然一下子,恍如福臨心至一般,段嫣明白過來昌平帝到底想要幹什麼了。
掩在衣裙下的手猛地攥住了榻上的軟被,她竟是此時才想清楚這件事。
心中各種情緒交雜,混合在一起也說不出這是個什麼滋味。段嫣頭一回栽這麼大的跟頭,不是因為她輕敵,也不是對方技高一籌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,這輩子生來就擁有成人的思維,段嫣在任何事情上都表現得遊刃有餘。但在這回的事情上,卻是以往已經固定成型的思維束縛了她。讓她沒能第一時間想到封建朝代“留子去母”的手段,也沒能想到這是個女子清白大於天的時代。
她確實是做足了防備,卻是防錯了方向,以至於滿盤皆輸。
段嫣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,以免露餡,但腦子裡的一些雜亂的想法卻是止不住。
那人越靠越近,最後在床榻旁停了下來。
隨著那人的靠近,一股異香由淺變濃,在這片地方氤氳開來,最後有一個什麼東西被放在了自己枕邊。那些濃郁的香氣,就是從那東西上散發出去的。
段嫣不可避免的吸入了那些香味,她指尖顫了顫,最後還是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