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如段妘,她需要靠小手段博取昌平帝的寵愛,日常就是撒點嬌,等昌平帝隨意賞賜些東西就心滿意足。遇上昌平帝做出決定或者詢問的時候,絕對不敢反駁,柔順得像只小貓。等一切成為習慣之後,旁人會覺得她的順從是理所應當的。昌平帝也會覺得這個女兒好哄,在人生大事或者其他關乎段妘一生的事情上,他會不顧段妘的意見,自己做決定。
到了這種地步,與其說是至親骨肉,不如說是順手養的小東西,高興才哄哄。
段嫣想做的,就是潛移默化,給昌平帝塑造一個倔強不好擺佈的形象,就算將來他想做什麼,也要好好掂量。
說起來,段嫣也就是仗著自己身後有王皇后和外祖王氏,才敢這樣行事。換成段妘或是別的嬪妃所生的公主,昌平帝肯定就不吃這套了。
還沒走出多遠,就聽到後邊有人追過來。
“大姐姐,等等我。”段妘為了跟上來,跑得臉蛋通紅,她埋怨道,“你怎麼走這麼快啊!”
“......”段嫣頓時走得更快了。
“哎!你等等!”段妘拎起裙襬,“我要去告訴父皇,你等著瞧!”
說是這樣說,最後卻還是咬牙跟在段嫣後邊,一路追到了坤寧宮。
進到宮內,段嫣看著她那雙大眼睛左瞄右瞄的樣子,默不作聲,揮手讓含細下去準備點吃食。
“大姐姐,”段妘絲毫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袒露在臉上了,她試探著,“父皇說,有位李先生來教導你,我也可以跟著一起來學習嗎?”
旁邊伺候的小宮女聞言鼓起臉,明明是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才請進宮來教導她們公主的,這個二公主竟也厚著臉皮,要來沾光。真是氣煞人也!
“你是姐姐,要懂得禮讓,父皇也教我們有好東西要分享。哼,你不然我來,我就回去告訴父皇!”段妘挑釁地揚了揚臉,自認為拿捏住了段嫣。
她本來還以為自己這個大姐姐會氣憤惱怒,並說一些狠話。可最後,段妘卻只看到她可有可無地點了個頭,就繼續把弄手裡的玉佩了。
就像一拳頭直接打在棉花上,憋氣得不得了。
段妘又惱又恨,覺得她一定是看不起自己。氣上心頭衝了過去,一把拽住段嫣手裡的玉佩。
“公主!”
含細剛進來就看到這樣一幅場面,嚇得扔了手裡東西連忙撲上去。
跟著段妘過來的宮人也慌了,亂作一團。
四五歲的孩子打鬧起來,那手下動作可是沒有分寸的。更別說這裡兩個都是天家貴女,金枝玉葉。萬一傷著了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情。
嘈雜聲不絕於耳,段嫣不耐煩地揚起眉毛,手下稍微用力,就攥著玉佩從段妘手裡掙開了。
“來人,把二公主綁在椅子上。”雖然年紀小小,氣勢無人能忽視。
自段嫣一聲令下,宮人們就把段妘壓在椅子上,拿來繩子圍了好幾圈。而段妘的宮婢一句話都不敢說。
“你們幹什麼?放開我!我要告訴父皇,把你們全都斬了,快放開我。”
椅子上的人掙扎個不停,俏麗的小臉上全是猙獰。段嫣不理她,而是問含細:“李先生起了嗎?”
“奴婢方才見著紅玉,那丫頭說李先生拿了書,正往咱們這兒來呢。”
“好,你們先把這邊收拾乾淨,莫要讓不好的東西汙了先生的眼。”
“是。”
交代完這些事情,段嫣才有空理會段妘。
“不是你說,想要李先生教導你嗎?等會兒可別哭著跑走。”
就段妘這性子,若能受得了李先生那種嚴苛的教導,就出了奇了。
段嫣只希望她待會兒不要哭得太難看。
第6章
李先生全名李歸風,字隨月。
在一眾讀書人間可以稱的上是聲名赫赫眾星捧月,傳聞他十六弱齡以詩篇壓探花,二十那年一篇《長都賦》傳遍京都,洛陽紙貴。無數學子想向他請教學問,尊他“李師”。貴族子弟也想拜在他門下,不管是為了習得真意還是鍍層金,都使盡了九牛二虎之力,最後都沒成功。
可以說,喝完這杯拜師茶,段嫣就是李隨月的第一個弟子。這其中代表著的,可不僅僅是一個名頭。
就算王皇后不說,段嫣也清楚她花了多少心力。
外邊傳來腳步聲,是木屐踏在石板上的脆鳴,一聲一聲,在偌大宮殿迴盪開。
是李先生到了。
段嫣心領神會,整了整衣襟,恭謹等候在門前。
不消一會兒,硃紅雕花門邊出現個男子,二十七八歲的模樣,身形高挑,風流清雋。
“先生,”見到來人,段嫣拱起手行揖禮,腰剛彎下去,頭就被一卷書抵住。
她疑惑抬起頭,發現這位李先生面色溫和,眼睛卻沒有笑意。
“先生這是做什麼?”
李隨月收回書卷,竹青色的寬大袖子跟著他的動作往後一揚,“不曾為師徒,何需稱我先生,泰清公主揖禮,草民可不能受。”
事情和想象中的不一樣,這位李先生既然已經答應入宮教習,卻還要作這種姿態。
是對她表示不滿?
段嫣面色如常地直起身,將李隨月引入宮內,看起來絲毫沒有受到這番波折的影響。
“聽聞先生喜歡瓊州古硯,學生特意備了一方,不知道合不合先生心意。”
“尚可。”
“先生喜歡就好。”
兩人你來我往,段嫣即使撐著雙小短腿,氣勢上也沒弱,完全忽視了李隨月的挑剔語氣,見招拆招。
而被晾在一旁的段妘終於忍不住了,尖叫出聲:“大膽,見到本公主還不行禮!”
她想著,治不了段嫣,難道還治不了一個書生嗎?
到底是年紀小,城府不深,即便昌平帝語氣裡都透露著對李隨月的重視,段妘還是覺得不過一個讀書人罷了,到這時候還想逞威風。
李隨月的注意力從挑刺上移開,分了點給段妘,“這位就是二公主吧?”
段嫣鬆口氣,回道:“這是我二妹妹,仰慕先生學識。但生性活潑好動,今日為了能受先生教導,特意把自己綁在椅子上,效仿古人懸樑刺股鑿壁借光。希望先生允許我二妹妹留下來。”
段妘聽了滿腦袋門號。
殿內暖風過,倏地有一輕笑傳開,瞬息之間又消失了。
段嫣定定瞧著李隨月,不是她的錯覺,剛才這位李先生確實笑了。
倒是有些不羈,這人。
“此乃草民榮幸。”李隨月掩耳盜鈴地咳了聲,“既然如此,今日便不講那些繁文縟詞,草民同公主講些故事罷。”
於是,他張口就來。從孔子過蒲城,立誓約永不進衛國,安全後卻立即變臉奔赴衛國的故事,講到孔子與美貌的南子夫人的初見,其間穿雜他自己的各類隱晦吐槽,極為生動有趣。
段妘聽得津津有味,段嫣卻暗自打起了精神,心裡算了算,發現足足二十個小故事,大大小小的人物也有上百個。
終於講完,李隨月綴了口茶,似笑非笑看著底下倆肉乎乎的公主,挑眉道:“故事聽完,那該佈置作業了。草民體恤兩位公主年幼,便不動筆墨,以口述為主。”
段嫣感覺到了什麼,繃緊身體。
“喪家之犬的故事裡說孔子像一條喪家之犬的人是哪國人?”
“泰清公主。”
沒有任何停頓,語速快得像風,下一刻段嫣就被點名了。她懵了一下,喪家之犬這個成語她知道,論語裡的故事也聽過,甚至她還記得另外一個人物是子貢,可說孔子是喪家之犬的又是哪國人?
段嫣吸了口氣,無奈又鎮定地挑了個順眼答案,“鄭國......”
結果十分幸運答對了。
“嗯,不錯。”李隨月讓段嫣坐下,又快速道,“在方才講過的孔子與顏淵故事中,孔子讓子貢比較自己和顏淵誰更有才能。子貢的回答裡,說同一個道理,顏淵能衍生出來多少,而他自己又能衍生出來多少?”
“二公主。”
這回輪到段妘了。
束縛她的繩子本來就是做做樣子,綁的鬆垮,被她一番折騰下來也鬆開了七七八八,方才聽故事的時候,她就是撐著頭姿態悠閒。這會兒突然見先生向自己提問,段妘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,“啊?”
於是她瞬間錯過自己第一個機會。
“下一個問題,兩小兒辯日,各有道理,二公主有何見解?”
“......”
“項橐問孔子,水無魚,樹無葉,花無枝,火無煙,為何水何樹何花何火?”
“山無石,牛無犢,馬無駒,車無輪,又為何山何牛何馬何車?”
“天上星辰,地界五穀,為何數?”
猶如疾風驟雨,令人窒息。
段嫣看了眼李隨月,又看了眼呆若木雞的段妘,忍不住把手背到身後,心下後怕。
這種對著你滿臉鼓勵,實際上是誘惑下套,等你踩進去爬不上來,便唏噓感嘆:真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。
教育套路,恐怖如斯。
李隨月溫和低頭看向段妘,臉上帶著良師的慈悲,再次緩緩開口:“在孔子......”
段妘哇的一聲,成功在各種小故事問答裡丟失尊嚴,哭出豬叫。
始作俑者雲淡風輕,揮了揮衣袖,朝段嫣告辭:“看來今日不宜教習,明日繼續罷。”
送走李隨月,段嫣看著還留在宮裡嚎啕大哭的段妘,神情麻木。
“含細,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去將大皇子請來,就說二公主想聽他講解《千字文》了。”
瞬間,殿中的哭鬧聲戛然而止。段妘打了個嗝,也不繼續維持她的嬌俏形象,直接暴躁地從椅子上跳下來,風似的跑得沒影兒了。
她的宮人驚撥出聲,連忙跟上去。
這一行人來時氣焰高漲,現在卻一鬨而散,看得人莫名解氣。
含細笑著說:“殿下真是瞭解二公主,知道她最害怕大皇子在她耳邊唸書。這才說要去請呢,人就給嚇走了。”